第97章 公车上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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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回响。

     湘军世家?功名前程?在这铁幕般的现实面前,在这倾盆而下的冰冷雨水之中,显得如此苍白可笑,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!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愤,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中猛烈地翻腾、冲撞,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,几乎要破体而出! 这悲愤不仅仅是为了被拒收的万言书,更是为了这朝廷的麻木不仁,为了这江河日下的国势,为了四万万同胞即将面临的深重苦难! 朝廷?这个他曾经仰望、曾经期待、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为之奔走的朝廷,它的耳朵在哪里?它的心在哪里? “朝廷……朝廷……”谭嗣同喃喃自语,声音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,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彻底熄灭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绝望和燃烧到极致的愤怒。

    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一直背在身后、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那件长条状物件——那是他心爱的古琴,名唤“崩霆”,琴身是湘南百年老杉,琴音清越激扬,曾伴他无数个日夜,寄托着士人的情怀与风骨。

     此刻,这琴,连同它所象征的一切——温雅的弦歌、清谈的抱负、士大夫阶层固有的矜持与幻想——在眼前这冷酷的现实和滔天的屈辱面前,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,如此苍白无力! “铮!” 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,竟压过了滚滚雷鸣!谭嗣同猛地扯开油布,双手高高擎起那具暗沉发亮的古琴,琴弦在暴雨中绷紧,发出细微而凄厉的颤音。

     他目眦欲裂,眼中是血红的疯狂与毁灭的决绝,对着那倾泻如注的苍穹,对着那紧闭的都察院大门,对着这无望的天地,用尽全身的力气,发出了一声撕裂肺腑、震魂摄魄的怒吼: “朝廷聋聩至此——国何以国?!” 吼声未落,双臂灌注了全身的悲愤与力量,狠狠地将那具凝聚了雅致与传承的古琴,朝着脚下坚硬的、被雨水浸泡的青石板地面,猛掼下去! “砰——咔嚓!!!”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!琴身那历经岁月的坚韧老杉木,在沛然莫御的撞击下,瞬间四分五裂! 琴头崩飞,琴尾折断,七根琴弦如同垂死的游蛇般骤然崩断,发出最后一声尖锐刺耳的哀鸣! 大大小小的碎片,裹挟着泥浆和水花,向四周激射开来!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    震耳欲聋的雷声、哗哗的雨声、人群的悲泣怒吼,在琴身碎裂的巨响之后,竟诡异地出现了一瞬的死寂。

     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、充满毁灭意味的一幕惊呆了。

    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在暴雨中兀自挺立的身影,以及他脚下那一片狼藉的琴骸。

     康有为浑身一震,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,他看着谭嗣同脚下散落的焦木碎片,又猛地抬头,望向谭嗣同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、却又异常清明的眼睛。

     那眼神里,有琴碎的剧痛,更有一种旧物毁灭后、向死而生的决绝! 梁启超、林旭等人,眼中最初的惊愕迅速被一种同样滚烫的、毁灭与重生的光芒所取代。

     崩霆琴碎裂的残骸,散落在浑浊冰冷的泥水里。

     一块较大的碎片,边缘参差如犬牙,被雨水冲刷着,露出木心清晰的纹理,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周围一张张被绝望与愤怒扭曲的面孔。

     每一片碎裂的焦木,都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,映照着维新派炽烈燃烧却又被现实无情击碎的救国幻梦。

     那梦的碎片,浸泡在帝京冰冷的雨水和泥泞里,闪着微弱而刺眼的光。

    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紫禁城,冲刷着都察院紧闭的大门,冲刷着广场上失魂落魄的人群,也冲刷着地上那摊触目惊心的琴骸。

     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 谭嗣同站在泥泞之中,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冲刷而下,洗去尘埃,却洗不去那刻入骨髓的悲怆与觉醒。

     他低头,目光落在脚边一块最大的琴木碎片上,那焦黑的断口,在浑浊的泥水中,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,仿佛里面蕴藏着一簇未被浇灭的火种。

     他缓缓地、几乎是带着一种殉道般的肃穆,弯下腰,伸出被雨水泡得发白、 指节却依旧刚劲有力的手,从冰冷的泥泞中,拾起了那块最尖锐的琴木碎片。

     粗糙的木刺扎入掌心,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楚,这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。

     他紧紧攥着它,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,仿佛要将这破碎的遗骸,捏合成一柄新的、无形的剑。

     康有为甩开搀扶他的弟子,踉跄着,一步步踏过泥水,走到谭嗣同面前。

    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,他的脸上再无半分书斋中的从容,只有一种被雷霆劈开混沌后的、近乎狰狞的决绝。

    他看着谭嗣同手中那块带血的焦木,又抬眼,目光越过紧闭的都察院大门,投向紫禁城深处那重重叠叠、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阙阴影。

     “琴碎……心未死!”康有为的声音嘶哑,却像淬火的铁,在暴雨中铮铮作响,“朝廷之路已绝!然救国之路,岂止上书一途?” 他猛地抓住谭嗣同握紧碎片的手腕,那力道大得惊人,“嗣同!此琴虽碎,其声已震于九霄!旧物已毁,新法当立!我们……得自己去找那条生路!一条……能劈开这沉沉铁幕的生路!” 谭嗣同抬起头,雨水冲刷着他眼中翻腾的血色。

     他望向康有为那双燃烧着疯狂与执拗火焰的眼睛,又缓缓扫过周围梁启超、林旭、杨锐、刘光第……那一张张同样被绝望淬炼得无比坚硬、又因新的觉悟而重新燃烧起火焰的年轻脸庞。

     “生路……”谭嗣同重复着,声音低沉,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力量。

    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,掌心被琴木碎片刺破的伤口,渗出的血丝迅速被雨水冲刷成淡红,蜿蜒流下。

     他低头看着那带血的焦木,眼中最后一丝迷惘彻底褪去,只剩下冰冷的、如同寒潭深水般的清醒与决绝。

     “老师说得对。

    上书之路,已断于斯。

    然救国之心,不死不休!” 他猛地将那块带血的琴木碎片举至眼前,目光如炬,仿佛要穿透这焦黑的木纹,直抵其灵魂深处。

     “此木虽焦,其质犹坚!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穿透雨幕,带着金石般的决断。

     “今日琴碎,非为绝响,乃为……铸剑!铸一柄劈开黑暗、再造乾坤之剑!” 三年后的戊戌年,京师浏阳会馆那间简朴的书房里,灯火如豆。

     夏夜燠热,窗外的蝉鸣聒噪不止。

    谭嗣同坐在书案前,案头堆满书稿译着,《仁学》的手稿墨迹淋漓。

     摇曳的灯火映照着他清瘦而坚毅的侧脸,也映照着书案一隅,那块被摩挲得油亮、边缘依旧锐利如刃的焦黑琴木碎片。

     碎片静静躺在那里,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。

     它的旁边,是一方砚台,里面新磨的墨汁散发着松烟的气息。

     谭嗣同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这块焦木上,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它粗糙冰冷的表面,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。

     他提起笔,饱蘸浓墨,悬腕凝神。

    笔尖落在洁白的宣纸上,力透纸背,写下四个铁画银钩、仿佛带着金石之声的大字: “有——心——杀——贼——!” 墨迹淋漓,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入纸中。

     写罢,他搁下笔,长长吁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焦黑的琴木碎片上,眼神复杂,有痛楚,有决绝,更有一份洞悉命运的平静。

     窗外,戊戌年的夏夜,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,蝉鸣声嘶力竭,仿佛预感到某种终结。

     紫禁城的方向,巨大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,比三年前都察院门前的暴雨之夜,更加沉重,更加冰冷,也更加……迫近。

     谭嗣同伸出手,轻轻拿起那块琴木碎片,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尖。

     他凝视着碎片上那永远无法抚平的裂痕,仿佛凝视着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,凝视着松筠庵里燃烧的群情,凝视着都察院前那扇紧闭的、象征绝望的大门。

     琴碎之音,犹在耳畔,那碎裂的,终究未能再拼凑出旧日的弦歌。

     但碎片本身,却已化为利刃,沉入血脉,成为刺向沉沉铁幕的、最后一道微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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