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
关灯
    这个故事说,在骆宾王事败失踪后的许多年,一天,一位叫来之间的诗人到杭州灵隐寺游览。

    夜间,他就借宿在灵隐寺里。

    宋之问看着月色下寂静的寺院,寺前黑黝黝的奇峰,产生了写诗的冲动。

    他沉思再三,吟出了这样两句:“鹫岭郁岧峣,龙宫隐寂寥。

    ”下面呢?他一时滞塞,怎么也接不上去了,只是苦苦在殿阈间徘徊,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,不知不觉间步进了一个禅堂。

     突然,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从耳边响起:“这位少年,深夜不眠,还在作诗?”宋之间连忙抬头,只见一位须眉皓齿的老僧正在上方端坐,抖抖瑟瑟的长明灯把他的身影照得十分巨大。

     宋之问心想僧侣中不乏诗中高手,便把已作的两句读给他听,并说自己正诗思枯塞。

    老憎听罢,立即嘡声说道:“何不接这样两句:‘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’?” 宋之问一听着实一惊,这是多好的诗句啊,远远高出于自己的水平!他在惶惑中赶紧谢别,后面的诗句也就源源而来。

    他这首诗的全文是这样的: 鹫岭郁岧峣,龙宫锁寂寥。

    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。

    桂子月中落,天香云外飘。

    们萝登塔远,刳木取泉遥。

    霜落花更发,冰轻叶未凋。

    风龄尚遐异,搜对涤烦嚣。

    待入天台路,看君度石桥。

     方家一眼就可看出,这是一首平庸之作,总体诗格不高,宋之问毕竟只是一个小诗人。

    但是,“楼观沧海日,门对浙江潮”两句,确实器宇不凡,在全诗中很觉触目。

     宋之问第二天醒来,想起昨夜遭遇,似梦似真。

    赶到禅堂一看,早已空寂无人。

    找到一个正在扫地的小和尚,死缠死磨地问了半天,小和尚才把嘴凑到他的耳朵边轻声告诉他:“这就是骆宾王!今天一早,他又到别处云游去了。

    ” 这个故事很能使得后代文人神迷心醉。

    这位从乱军中逃命出来的文学天才躲进了禅堂,在佛号经卷间打发着漫长的岁月,直至须发俱白。

    但是,艺术的天分并未因此而圆寂,勃郁的诗情一有机遇就会随口喷出。

    政事、兵刀、讨伐、败灭阻遏了他的创造,只落得这位名播九州的巨子隐名埋姓、东奔西藏。

    中国文学史在战乱中断了一截,在禅堂中毁了几章。

    留下了数不清的宋之问,在写写弄弄,吟吟唱唱。

     更有魅力的是,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大可怀疑。

    宋之问那夜遇到的,很可能是另一位大诗人。

    如果是这样,那末,故事中的骆宾王就成了一大批中国文学天才的“共名”。

     但是,我们仍然不妨设想,骆宾王自觉那夜因一时莽撞漏了嘴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又踏上了新的旅程。

    年老体衰走不得远路了,行行止止,最后选中了长江和狼山,静静地在那里终结了波涌浪卷的一生。

    我相信,文学大师临江而立时所产生的文思是极其灿烂的,但他不愿再像那天晚上随口吐露,只留下让人疑惑的一座孤坟。

    坟近长江入海处,这或许正是他全部文思的一种凝聚,一种表征。

     据《通州志》记载,骆宾王的墓确实在这里,只不过与现在的坟地还有一点距离。

    240多年前,人们在一个叫黄泥口的地方发现一坏浸水的黄土,掘得石碑半截,上有残损的“唐骆”二字,证之《通州志》,判定这便是文学大师的丧葬之地。

    于是稍作迁移,让它近傍狼山,以便游观凭吊。

     骆宾王《讨武曌檄》中有著名的两句:“一杯之土未干,六尺之孤安在!”他当然不是在预言自己,但是这两句又颇近预言,借了来,很可描述中国文人的神秘命运。

     狼山脚下还有另一座墓,气派大得多了,墓主是清末状元张謇。

     张春中状元是1894年,离1905年中国正式废除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只有10年,因此,他也是终结性的人物之一,就像终结长江的狼山。

     中国科举,是历代知识分子恨之咒之、而又求之依之的一脉长流。

    中国文人生命史上的升沉荣辱,大多与它相关。

    一切精明的封建统治者对这项制度都十分重视。

    《唐摭言》记,唐太宗在宫门口看见新科进士级行而出,曾高兴地说:“天下英雄,人吾彀中矣。

    ”一代代知识分子的最高期望,就是通过科举的桥梁抵达帝王的“彀中”。

    骆宾王所讨伐的武则天也很看重科举,还亲自在洛城殿考试举人。

    科举制度实在是中国封建统治结构中一个极高明的部位,它如此具有广泛的吸引力,又如此精巧地把社会竞争欲挑逗起来,纳入封建政治机制。

    时间一长,它也就塑造了一种独特的科举人格,在中国文人心底代代遗传。

    可以设想,要是骆宾工讨伐武则天成功了,只要新的帝王不废弃科举,中国文人的群体性道路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改观。

     这事情,拖拖拉拉千余年,直到张謇才临近了结。

    张謇中状元时41岁,已经感受到大量与科举制度全然背道的历史信息。

    他实在不错,绝不做“状元”名号的殉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