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章 残阳如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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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,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生命刻下的战书,触目惊心。

     那浓烈的血腥气,混合着茶肆里劣质烟草的辛辣和墨汁的微臭,形成一种奇异而悲壮的气息,直冲每一个目睹者的鼻腔。

     “看见了吗?”谭嗣同高高举起那血书,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,在死寂的茶肆中炸响,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
     他染血的手指指向北方,指向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皇城宫阙。

     “这就是我们的血!这就是我们的恨!这就是我们的志!此恨不雪,此志不酬,我谭嗣同,死不瞑目!” 茶肆里一片死寂,落针可闻。

     所有茶客都屏住了呼吸,呆呆地看着这个仿佛浑身燃着烈火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恐惧、震撼、茫然,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燃的、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热流,在无数双眼睛深处悄然涌动。

     破碎的书页散落在他脚边,那四个血字在昏黄的灯光下,灼灼如焚,像投向这个沉沉暗夜的第一支火把。

     日本。

    马关(今下关)。

    春帆楼。

     1895年4月17日。

    暮春时节,窗外庭院里的樱花开得正盛,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无声飘落,铺满了湿润的石径,美得近乎凄艳。

     然而,春帆楼二楼临海的和室内,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冰窟。

     空气凝滞,唯有海浪单调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,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呜咽,一声声,敲在谈判席上每一个人的心上。

     长条形的谈判桌一侧,日本首相伊藤博文、外相陆奥宗光端坐着,脸上带着胜利者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冷酷,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。

    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刀,牢牢锁定在对面那位身形瘦削、穿着深色长袍的老人身上——大清国头等全权大臣,李鸿章。

     李鸿章枯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,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。

     他微微佝偻着背,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辫发略显散乱,几缕银丝垂落在苍白的额角。

     数日前,他在回驿馆途中遇刺,左颊被子弹擦过,虽无性命之忧,但伤口处仍包着厚厚的纱布,隐隐透出血迹,更添了几分狼狈和虚弱。

     他面前,摊开着一份用中日两种文字书写的条约文本,厚厚的一沓纸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他的眼底。

     “……大清国将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……永让与日本国……” 伊藤博文冰冷、毫无感情的声音,如同宣判的丧钟,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,清晰地念出这行字。

    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李鸿章的心口。

     李鸿章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想去端几案上的茶杯,指尖却在杯壁光滑的瓷面上打滑,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。

    他猛地缩回手,紧紧攥成了拳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试图用疼痛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。

     台湾!那是东南屏障,是无数生民栖息的故土! 他仿佛看到基隆港的硝烟,听到岛上百姓绝望的哭喊。

     他艰难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中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微弱挣扎: “伊藤大人……”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,仿佛砂纸摩擦,“台湾……台湾民风剽悍,恐生变乱。

    可否……只割让澎湖?” 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 这微弱的挣扎,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。

     伊藤博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、极冷的弧度,如同看着一只落入陷阱还在徒劳挣扎的猎物。

     “李中堂,”他微微前倾身体,目光如冰锥般刺人,声音不高,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,“停战之期将尽。

    本首相奉天皇陛下严旨,所定条款,一字不容更易!贵国……只有‘允’与‘不允’二字而已!” 那“不允”二字,被他刻意加重,如同两记重锤,彻底粉碎了李鸿章心中最后一丝幻想。

     空气彻底凝固了。

    李鸿章僵在那里,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。

    巨大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海水,瞬间淹没了他。

     他仿佛能听到身后整个帝国的轰然崩塌,看到史书上那永远无法洗刷的污名。

     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伸出那只枯瘦、布满老人斑、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右手。

     侍立一旁的随员伍廷芳,早已是泪流满面,他颤抖着双手,将一支饱蘸浓墨的紫毫湖笔,轻轻递到李鸿章颤抖的手中。

     笔杆冰冷沉重,仿佛有千钧之力。

     李鸿章的手指死死攥住笔杆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
     他深深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将这春帆楼内所有令人窒息的空气都吸入肺腑。

    然后,他俯下身,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,在那份注定遗臭万年的《马关条约》文本末尾,签下了那个同样注定被万世唾骂的名字—— 李鸿章。

     三个字,写得歪歪扭扭,墨迹浓淡不一,仿佛每一笔都在泣血,每一划都在挣扎。

     当他最后一笔落下,那支沉重的紫毫笔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气力,“啪嗒”一声,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,掉在光滑的榻榻米上,溅开几点刺目的墨渍,如同黑色的泪痕。

     窗外,樱花依旧无声飘落,一片凄艳的粉白,覆盖着庭院,也覆盖着这个古老帝国最后的尊严,沉入无边的黑暗。

     北京。

    宣武门外。

    松筠庵。

     夜已深沉。

    松筠庵内一间僻静的禅房,窗棂紧闭,却依然挡不住料峭的春寒。

    屋中仅点了一盏小小的豆油灯,昏黄如豆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、巨大而扭曲的影子,如同蛰伏的鬼魅。

    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的焦糊味、新墨的清香,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、淡淡的血腥气。

     谭嗣同独自一人坐在一张破旧的榆木书案前。

     他褪去了外袍,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衣,袖子高高挽起,露出清瘦却筋骨分明的手臂。

     他的左手食指上,赫然缠绕着几圈渗出血迹的白布——正是那日在茶肆咬破书写血书的手指。

     此刻,他正用这只受伤的手,紧紧按住铺在案上的大幅宣纸一角。

    右手则紧握着一支粗豪的狼毫笔,饱蘸浓墨,如同握着一柄复仇的长矛!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力量。

     笔锋在纸上游走,力透纸背,发出“沙沙”的锐响,仿佛刀剑在石上刮擦。

    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大,极重,棱角分明,带着一股斩钉截铁、不共戴天的决绝之气。

     墨迹淋漓,飞白处如同刀锋劈砍留下的痕迹。

     拒和! 迁都! 变法! 练兵! >筹饷! 五个短促有力、杀气腾腾的词句,如同五道惊雷,劈开纸面,也劈开这沉沉暗夜!最后一个“饷”字收笔的竖钩,被他猛地一顿、一甩,墨点飞溅开来,如同战场上迸射的血珠,有几滴甚至溅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,他却浑然不觉。

     写罢,他猛地掷下笔,粗重地喘息着,胸膛剧烈起伏。

    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清瘦的鬓角滚落,滴在刚刚写就的字上,瞬间晕开一小片墨迹。

    他凝视着纸上那力能扛鼎、墨气淋漓的宣言,眼中燃烧的火焰却渐渐沉淀下来,化为一种更为深沉、更为冰冷的坚毅。

     那里面没有狂热的冲动,只有一种洞悉黑暗、却依然决然前行的殉道者的光芒。

     他缓缓抬起受伤的左手,凝视着那被白布缠绕、依然隐隐作痛的指尖。

     然后,他伸出右手,小心翼翼地、异常珍重地,点燃了书案一角一支新的白蜡烛。

     “嗤啦”一声轻响,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,瞬间驱散了豆油灯那点昏黄的光晕,将禅房照得亮堂了许多,也将谭嗣同挺直的侧影清晰地投射在墙壁上,高大、孤绝、如同不屈的礁石。

     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刚刚写下的那五个墨迹未干、铁骨铮铮的大字。

     谭嗣同凝视着那跳跃的、充满生机的烛火,目光深邃,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光明,看到了更深沉、更汹涌的黑暗与即将到来的风暴。

     他沾着墨迹与血痕的脸庞在烛光映照下,一半明亮,一半隐于幽暗。

    许久,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他喉间缓缓溢出,带着铁石般的重量,清晰地叩击着寂静的禅房: “这血……不会白流。

    ” 烛火猛地一跳,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将他孤绝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更长、更扭曲,仿佛一头即将挣脱束缚、扑向无边暗夜的猛兽。

     窗外,京城深沉的夜空中,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、压抑已久的雷声,由远及近,滚过紫禁城沉寂的殿宇楼阁。

    起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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